“科普网红”是如何炼成的? 袁岚峰:做科普是我的幸运
两年学完小学和初一的课程,14岁进入中国科技大学化学物理系,23岁获得化学博士学位……袁岚峰这在外人看来如同“开挂”的人生,在不惑之年有了新的插曲。这一年开始,他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“科技袁人”。
《科技袁人》是一档网络视频科普节目,2024年诞生至今全网已超过1.5亿播放量,成为中国互联网科普类内容领域前1%的头部IP。从科学家到“科普大V”,这位“网红”是如何炼成的?
当科学家“走红”二次元平台
虽然14岁就进了科大,但袁岚峰并非少年班的成员。他总要澄清这个误解,少年班是一个院系,跟他所在的化学物理系是并列的,“所以我是属于‘少年班之外的少年大学生’,这样的人在科大也是很多的。”
1997年袁岚峰在他的实验室,第一次接触到互联网。他登录科大的瀚海星云BBS,注册了账号“胡不归”——“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兮胡不归”,钟情于古典文学的袁岚峰,网名来自陶渊明的《归去来兮辞》。
通过网络做科普,是一连串的机缘巧合。2024年3月,一条“量子瞬间传输技术重大突破”的消息引爆舆论,配图是《星际迷航》里的瞬间传送装置。科幻变成了现实?这让公众兴奋又不解。
“我刚好学过一些背景知识,知道这在学术上叫作‘多个自由度的量子隐形传态’,属于量子信息领域。记者并不理解其中的科学原理,报道不得要领,无怪乎读者看不懂,以己之昏昏,怎么可能使人昭昭呢?”袁岚峰说。
于是袁岚峰联系中科大潘建伟量子信息研究组的同事,写了第一篇有意为之的科普文章《科普量子瞬间传输技术,包你懂!》,发表在自己的微博上,当时他的粉丝数不到8000,但意想不到的是转发和评论像潮水一样涌来。
这让袁岚峰切身感受到科普的价值和意义。不过真正促成他科普形式更加立体多元的,是在一次名为“思想者论坛”的学术会议上与“观视频工作室”擦出的火花。
“观视频”是依托于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的视频团队,以视频节目让各界资深专家学者解读时事热点。“观视频”的导演朱伟希望在科技和科普节目上有所突破,尽管这并不被看好——在周围人的眼中,科教片的收视率惨不忍睹。然而朱伟却觉得,身边对科技和科幻感兴趣的人明明越来越多。
《科技袁人》由此应运而生,2024年元旦开始向各个视频平台推送。令朱伟意外的是,试播的3期节目竟然在B站(哔哩哔哩)这个主打动漫二次元的视频网站反响很热烈。
“科普在哪里走红,我都不会意外,因为好奇心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之一。”袁岚峰对此倒十分淡定。他经常看弹幕和评论,能够立刻看到观众的反馈,他认为这是B站最有趣的地方,在他印象中,《科技袁人》的粉丝“热情、爱学习、积极向上”。
不到一年半的时间,《科技袁人》已经出品超过100集,全网超过1.5亿播放。
对于“科普网红”的称呼,袁岚峰并不反对。在他看来名字只是身外之物,无论外界如何称呼,只要让更多的人热爱科学,投身科学,支持科学都是好的,“这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目标”。
2024年,袁岚峰当选“年度十大科学传播人物”。
公众需要“既准确又生动”的科普
科技创新和科学普及是科技工作的一体两翼,但在很多科普工作者眼中,这是极不平衡的两翼:“一只是雄鹰的翅膀,一只是老母鸡的翅膀。”
科普显然是较弱的那一只。
袁岚峰在网上流传最广的文章,是一篇分析中国科技在世界上的地位的文章,叫做《中国科技实力正以多快的加速度逼近美国》。“纵向来看,中国历史上科技水平的巅峰就是现在。横向比较,中国目前的科技水平在世界上是第二集团的领头羊位置,仅次于美国”,尽管征引了大量的权威数据,但对于文章的这一核心观点,网络上的争议和嘲讽依旧不断。
“与其问科普对科学界有什么好处,不如问科普的缺乏对科学界有什么坏处。”袁岚峰说,科普对公众无疑至关重要,但科普需要专业人士来做,科学界对于科普的重要意义也要有清醒的认识。中国科学界在社会上得到的承认远低于应得的承认,要扭转这种不公平的现状就得靠科普。
后来很多同事告诉袁岚峰,只要有人来问他们中国的科技水平究竟怎么样,他们就让问的人去看上面这篇文章。“我很高兴,为改善中国科学界在公众中的形象,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。”袁岚峰说。
接触科普时间长了,袁岚峰发现当下的科普往往有两类毛病,一类是“有科没普”,另一类是“有普没科”。
“有科没普”的作品多是业内专家写的,但太专业化了,基本相当于论文摘要,完全没考虑读者的接受能力。换句话说,就是只有本来就懂的人才能看懂他在说什么,本来不懂的人看了仍然不懂,也就完全失去科普的意义了。
“有普没科”就更加没谱了。“一些博流量的自媒体写的不知该叫科普文章还是该叫伪科学宣传,过分简化的比喻还算好的,更常见的是胡乱发挥。”袁岚峰印象最深的例子就是量子纠缠,有的文章说量子纠缠说明粒子有意识,有的说量子纠缠让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崩塌了,甚至还有说可以量子禅修的……
看到亲朋好友转发来的各种文章,袁岚峰哭笑不得:明明是一个物理学早就在理论上提出、实验中验证的成熟概念,硬生生被搞成了神秘主义和玄学。与其让别人瞎写,不如自己来写一些介于“有科没普”和“有普没科”之间的东西。
袁岚峰观察发现,在面向专家的技术性文章和过于粗浅而往往不准确的文章之间,科普工作存在一个巨大的空档,即面向那些值得科普的读者,准确而生动地介绍科学原理和科学的思维方式。这也正是袁岚峰做科普的初心。
说起来简单,但真正要做到“既准确又生动”却并非易事,这不仅要求有正确的原理和数据,还得以易于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,在许多时候,甚至需要发展出新的逻辑顺序,突破教科书或者其他文章的常见框架。
长期的教学经验对于袁岚峰做科普工作很有帮助,而“既准确又生动”更是深受罗阿尔德·霍夫曼的影响。罗阿尔德·霍夫曼是1981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,也是袁岚峰在康奈尔大学的博士后导师。
罗阿尔德·霍夫曼认为,好的理论,就是尽可能简单,你把它一减再减,直到再减你就什么都不剩下为止,到这个时候,你就可以相信,剩下的每一条都是对研究对象的本质描述。
袁岚峰听霍夫曼讲科学,最显著的感受就是:所有的科学道理都是可以理解的。这让他深信,只要是你真正理解的科学道理,你都能够讲得让别人理解。
“这就是我从事科普工作的基本信念。”袁岚峰说,为科技界发声,既不妄自菲薄,也不妄自尊大,客观、全面、平衡地评价中国的科技和发展趋势,准确而生动地向社会中坚介绍科学原理和科学的思维方式,这就是我们最需要的科普。
不试图说服别人 只传递科学精神
从社交网络和网红自拍,到各种计算公式,再到人类登月,一张张图片迅速切换,最后终结于袁岚峰的一个哈欠——这是《科技袁人》节目的片头动画,像极了美剧《生活大爆炸》。很多观众并不知道,这其中暗藏着朱伟的“小心思”。
在朱伟看来,上世纪美苏争霸期间,人类的征途是星辰大海,也是科技最辉煌、最具野心的时候,然而新世纪互联网蓬勃发展,科技反而变得内向和消沉了,人类越来越热衷于IT、AI、VR、AR,不再具备向外探索的精神,所以他故意用倒叙的方式来展现科技发展,而袁岚峰的那个哈欠更成了点睛之笔。
效果出人意料的好,互联网上的观众非常买账,甚至觉得这个哈欠很“提神”。“互联网时代不需要权威来灌输知识,这个哈欠也是我们拉近跟观众距离的尝试。”朱伟说。
从标题制作到话语方式,深谙互联网传播规律的朱伟在科普的生动性上动了不少脑筋,有时候甚至因为“追热点”和袁岚峰产生分歧。多年从事科学研究的严谨让袁岚峰坚信,“准确”和“生动”发生冲突的时候,应该优先选择准确,这总比犯错要好。
但尽管如此,节目播出后总少不了争议和反驳的声音。“最好的情况是有专业的观众指出了我们的疏漏,或者是引出有价值的探讨。”袁岚峰对于理性的声音非常欢迎。他告诉记者,不少思想和话题就是从跟粉丝的互动中来的,还能改进和提高自己的科普水平。
最无奈的是碰上“民科”或“杠精”,为了论证“民科”观点中的问题,袁岚峰曾经向专业人士请教,但把问题剖析清楚之后,发现没有任何作用。“有的人纯粹是因为政治或情绪因素,有的人确实无法鉴别有效信息。所以千万不要把说服某一个特定的人作为目标,那样就等于把成功的标准交给了别人,你会经常感到受挫。真正重要的是把正能量传播出去,只要能够提高一部分人的思维水平,你就已经很成功了。”袁岚峰说。
《科技袁人》在策划之初的目标也就是传播科学精神和科学的思维方式,袁岚峰觉得,能够影响一部分人就已经很成功了。事实上,袁岚峰已经有了一批忠实的观众。今年5月,《科技袁人》从观视频工作室分离出来在B站独立运营,1个月内关注粉丝超过14万。
培养这批铁粉离不开节目组的坚持。一年多的时间节目每周不落,碰上热点问题甚至一周两期,内容涵盖化学、物理、经济、工业等多个领域,甚至为了回应抬杠的人,还从哲学角度分析了“杠精”的逻辑。袁岚峰告诉记者,选题一般有几个类型,有的是自己熟悉的领域拿来就讲,有的时事热点有一定积累的补补课也能谈,但还有的问题确实是自己从未了解的,甚至要从头去学。
袁岚峰调侃,现在的学习强度比上学的时候还大。做“黎曼猜想”的时候就费了很大力气,对于这个被数学界看作最重要的未解之谜之一的猜想,袁岚峰最初完全不懂。他找来各种资料“啃”了几个月,然后再想方设法写出文案台本,用了6期节目来讲述“黎曼猜想”的研究进展和其中的趣闻轶事。
“尽管制作过程非常辛苦,但这也表明了我们不仅仅是‘蹭热点’,而是要传递科学精神的态度。”节目组的张力文说。
“做科普是我的幸运”
在破亿播放量的背后,很少有人知道,《科技袁人》的团队其实只有6个人,其中有两人还是兼职的中科大学生。郭尖尖在去美国交流之前,就是兼职学生之一。在她的印象中,袁岚峰做科普有一种赤诚。
“每一期的文案台本都是袁老师亲自完成,他自己还有教学和科研任务,工作量和压力其实蛮大的,但他总是充满好奇和热情。”郭尖尖说。
张力文是接替郭尖尖的兼职学生,他在给袁岚峰看节目样片的时候往往很紧张,因为袁岚峰极其严谨,字幕上的小错误,甚至是半角符号他都会纠正过来。
“其实不该让袁老师来纠错,所以跟他的态度一比,我们也挺惭愧的。”张力文说。
在极致严谨和理性的另一面,袁岚峰又非常感性。郭尖尖清楚地记得,在做霍金去世和纪念钟扬的节目时,袁岚峰说着说着就哽咽落泪了。她调侃说,节目组最初还想用各种形式来包装,但现在来看有过硬的内容和好的讲述者就足够了。
对于知识输出型的节目来说,总有话题被“消耗”完的一天,但袁岚峰并不担心。一方面在于科技创新成果日新月异,总会有不断涌现的热点和话题,另一方面,在他身边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热衷科普的青年科学家。
《科技袁人》在独立之后,计划推出由袁岚峰和各领域科学家对谈的《科技袁人Plus》以及速览一周科技热点的《科技袁周虑》,拓展话题的广度和深度。
科大化学与材料学院的江俊教授近期就材料科学做了一期对谈。他认为由于袁岚峰具备深厚的科学理论基础,所以提问引导非常专业,而当自己讲得过于艰深时,又能及时为观众作通俗解读,这是一般访谈主持人不具备的优势。
如何让更多的中国科学家参与到科普中来?袁岚峰认为最可行的办法,就是引导各方面的资源向科普聚集,给从事科学传播的科学家更多的实际利益,不能口惠而实不至。
“这些利益可以由政府、企业或公众来给予,形式可以是评审体系的变化、资金的支持等等,但最关键的是原则的确立。科学家对公众进行科学传播固然是一种公益活动,但是如果有回馈,大家参与的积极性肯定更高,才能够形成正向的循环。”袁岚峰说。
在袁岚峰看来,做科普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别人,而是满足自己,实现了自我的社会价值。
“科普本来就是科学家的工作之一,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幸运。如果不是对科学的终极力量有信心,我也不会做这些。”袁岚峰说。(记者杨丁淼、刘方强)